沒有人能夠對他撒謊。除非想要自己失去舌頭。

在隱隱緊繃著的氛圍當中,一個個玩家都誠實地搖了搖頭。

然後NPC走到了風衣男的面前，不厭其煩地重覆了這個問題。

在眾人隱晦的打量當中，風衣男僵硬地擡起頭,深深地看了NPC一眼，然後緩慢地，和所有其他玩家一樣,搖了搖頭。

——如果撒謊的代價就是失去舌頭,那他為什麽不能撒謊呢？反正他已經沒有舌頭了。

風衣男知道自己是在賭，賭這裏的律令有漏洞，無法對重覆犯罪的人作出懲罰。他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有些天真，但是和失去工作，買不了吃的,變成透明人，在無盡的孤寂當中默默死去比起來,他寧願賭一把。

他失敗了。

在他搖頭的下一秒鐘,在玩家們驚訝的目光當中，風衣男的腦袋，從他的脖子上掉了下去。

血如泉湧。

——重覆觸犯律令，如果沒有了可供懲罰的器官,就是死亡。

NPC也被風衣男這突如其來的死亡嚇了一跳,他距離風衣男不遠,風衣男的鮮血湧出來，濺了他一頭一身。溫熱的鮮血像是讓這個NPC終於意識到了什麽,他在驚訝之後，明顯地流露出一些對死亡的害怕。

但是他脫口而出的話，比起畏懼，更像是厭惡。

“他撒謊！他還不是第一次撒謊！來這裏不到兩天,就觸犯兩次律令！我們和平城不歡迎這種破壞分子！”

NPC激動地揮舞著手臂，像是要借這動作來驅趕走自己心裏的驚慌。

黃毛本來一直沈默著站在旁邊，看見風衣男死了，他終於忍不住，沖了過來。

“是我連累了你。”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，喃喃地說。

對他來說，當初因為一句“好兄弟”，他就能肆無忌憚地在燒烤攤上跟著老大打破別人的腦袋；現在自己的好兄弟，因為自己而失去了生命，他從小接受的價值觀不允許他不做任何事情。

他怔怔地看了兩秒風衣男死不瞑目的眼睛，然後猛地站起身來！

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，沖到了放清掃工具的地方。那裏除了常見的掃帚簸箕，還有鐵器。

他的左手笨拙地伸著，揮舞著一根錘子，就沖了上來。

和平城大約是和平太久了，NPC怔怔地看著他的行為，完全沒有反應過來，擺出了一副束手就擒的迷茫模樣。

但是這時候玩家們已經反應過來了，趕緊七手八腳地拉住了他。黃毛的左手不熟練，很輕易地就被搶走了自己手上的錘子。

他還掙紮著想要搶回來。

但是運動裝男已經厲聲開口：“你要幹什麽！你不要違法！你想因為你自己頭腦發熱就連累所有人嗎？就算你不在乎我們這些萍水相逢的人，你也不管矮個子了嗎？你連累了一個兄弟，還要再連累死另一個？！”

他連珠炮一樣說完，因為精準地掐住了黃毛的命脈，黃毛慣性地掙紮了兩下，頹然地不動了。

一行眼淚從他眼角流了下來。

和平城沒有“傷害未遂”的說法，因此黃毛這個行為，除了讓NPC經受了一點驚嚇之外，並沒有造成更大的危害。

NPC冷靜下來之後，看起來是很想要把這群外鄉人統統開除的。

但是運動裝男剛才說的話，已經表明了立場，他們和黃毛不是一路人。

軟萌女孩察言觀色，又趕緊柔聲道歉，順便提醒NPC，他們已經耽擱很長時間了。

種種因素制約之下，NPC最終只是象征性地對這些外地人冷哼了一聲，很不情不願地給他們各自分配了工作區域，就指揮他們去幹活了。

沒有人負責監督。但是所有玩家，掃地的時候都沒有敢隨意糊弄。

即使這個NPC因為剛才的事情對他們充滿了偏見，該給他們交代的事情都一絲不茍地交代了。

玩家們又怎麽敢挑戰這裏的規則？有一項罪名叫做“玩忽職守”！

聽茶和甜心分到了一起。

在眾人離開之後，一直沈默著的甜心立刻活潑起來，他揮著自己的掃帚，豪情萬丈，像小猴子舞著金箍棒：

“茶茶，你先坐著，我來掃。”

聽茶下意識地回給他一個笑，正要開口拒絕，忽然意識到——有了甜心一直陪在她身邊，她對玩家更加疏離了。從昨天到今天，他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旁觀別人的鬧劇，像是觀眾，而非玩家。

聽茶暗暗地警醒，向甜心一語雙關：“不行，我要遵守職業道德。”

“沒事噠，我保證你不管怎麽樣都不會觸犯律令哦。”

聽茶還是搖了搖頭。

她這輩子還沒掃過大街，看著天邊一點點變亮，掃帚的聲音沙沙響，也是一種特別的體驗。

不過這也很難說詩情畫意。

慢悠悠地拿一把大掃帚，掃過青石板路，是一幅畫；但是NPC有給大家規定工作時長，要在規定時間完成任務式的掃地，掃帚刷刷響，只會充滿勞動的樸實氣息。

聽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，確保她負責的區域每一個死角都被她掃到了，每一個垃圾都被她處理了。她手腳麻利，終於完成今日任務的時候，時間也已經將將不夠用。

坐上環衛的車打道回府的時候，聽茶已經出了一點汗。

而當他們回到集合點交還工具的時候，聽茶掃了一眼，臉色微微地沈了下來。

——那個經常和運動裝男一起的黑裙女人沒有回來。

“她不擅長掃地，用簸箕裝灰塵的時候裝不幹凈，我以為灰塵不算什麽，我跟她說認真工作盡自己所能就好了，我猜測這條罪名主要看的應該是態度問題……”

運動裝男陰沈著臉，對大家解釋前因後果：“她很認真掃了，也確實可能還有一些沒掃幹凈的地方……她沒出事！只是，NPC過來了，說她不適合這份工作，給她算了一天的工資，讓她直接回去了。”

也就是說，現在大家要用七個人的工資，維持九個人的生活了。

有玩家的心裏就不由自主地劃過一絲慶幸……幸好，風衣男死了，不然就是七個人養十個人了……

看大家都沈默著不說話，運動裝男試圖緩和一下氣氛：“其實現在還好吧，每天吃面包的話，七個人的工資也夠用了哈。”

始終獨來獨往的灰色運動服女人毫不留情地指出問題。

“現在是夠的，但是誰也不敢保證之後不觸犯律令。一旦觸犯，就是丟工作，接下來我們能掙錢的人只會越來越少。”

這才是玩家們最大的痛點。

也是現在大家沒有分道揚鑣的原因。因為沒有人敢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丟掉工作的人。

和平城就像蜘蛛，或者沼澤，緩慢地蠶食著這群玩家。比起肉/體上的追殺折磨，這種精神上的緊繃，更叫人感覺到疲憊。

一直為已經發生的事情憂慮毫無意義，低沈的情緒只會給完成任務制造障礙。回去的路上，玩家們很默契地，都刻意開始調節氣氛。這個從一開始就分崩離析的隊伍，在經歷了三個人的打擊之後，反而有了點團結的意思。

聽茶也趁機講了幾句俏皮話，順利地融入了隊伍。

出來的時候萬籟俱寂，街道上空無一人；回去的時候，行人卻已經如同晨星閃爍，路邊上也有了早點攤子，冒著騰騰的熱氣，香氣在清涼的霧氣裏彌漫。

玩家們不約而同地感覺餓了。

有人摸摸身上的錢，就準備去買早點吃。被聽茶拉住了。

聽茶委婉地說：“家裏還有兩個人呢。”

“啊，那就給他倆帶點回去唄。”

甜心立刻幫聽茶解釋：“他倆乍然失去工作，成為被幫助的一員，肯定想要做點什麽來體現自己的用處，給我們準備早飯就是很適合的一項。”

他只有跟聽茶說話的時候，聲音才會帶著清亮的笑意。同別人說話，就很像機器人，禮貌、吐字清晰，但毫無感情。

這種腔調雖說很難讓人同他交朋友，卻也自帶科學家的說服力。別人本來還覺得這理由像是鬼扯，但是他一本正經地科普完，就叫人覺得是自己不能理解，而非甜心的話說得不對。

大家夥兒咽了一口唾沫，有人很沒底氣地說：“那，如果回去他們沒準備早飯，咱們再出來吃。”

大家就又一起往回走。

甜心向聽茶狡黠一笑，低下頭，聽茶揉了揉甜心的腦袋。

回到租的房子，一樓的廚房裏傳出來明顯的米香氣，黑裙的女人穿著圍裙，從廚房裏走出來，笑容略帶靦腆。

“你們在外面工作，我倆想著你們該餓了，就先做了早飯。”

黃毛只有一只手，做活不方便，此時也一頭汗地從廚房裏走出來：“自己做飯的話比外面吃便宜多了，我會蒸饅頭做包子，煮飯煮粥下面條也都行。”

幾位玩家下意識地看向甜心。他倆說的話，和甜心的理由幾乎一模一樣。

熱氣騰騰的粥、雞蛋和小鹹菜，吃起來是很舒服的，黑裙女人的手藝不錯，小鹹菜做得爽口，叫人吃得很香。

有人就提議：“我們回來的時候看見了早點攤子，你們不如也去賣早點？”

笑著的這倆人，就微微地沈默了一瞬：“買食材的時候我們想過了，但是這裏做個體需要申請證件，證件要求在本地居住滿至少一個月。”

他們一共也就在這裏呆一個月而已。

吃過了早飯，黑裙女人和黃毛又主動擦桌洗碗。

這時候房東一家也起來了，因為這群外地人已經在這裏有了工作的緣故，他們對玩家們說話的神情，都要比昨晚客氣多了。

玩家們回房睡覺，一方面是確實累了，另一方面，玩家們都打定主意能少出門少出門，少活動少犯事，更安全。

睡覺，吃午飯，睡覺，研究《三月律令》，一天混過去好像也不難。

到了下午五點多，玩家們卻不能不出門了。

——今天下午六點鐘，執政官會在廣場露面，宣布新增的律令。

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考慮，玩家們還是得去聽聽他說了什麽的。

房東一家人本來挺熱情地想要邀請玩家們一起去，但是玩家出門的時候，被細心的房東太太發現他們少了一個人。

一問知道是撒謊兩次直接死了，房東太太臉都白了。

要不是跟玩家們簽了合同，房東一家子看起來是想要直接把這群外地人掃地出門的。

雖然玩家們僥幸保住了自己的住房，但今天早上剛得到的和藹笑容又被房東一家子毫不客氣地收回去了。

看著房東一家人翻臉如翻書，幾個玩家對視一眼，都無奈地攤攤手。

自嘲避免了氣氛的低沈。

好在去廣場的路玩家們都記得。

一路上人很多，本地居民們保持著嚴肅活潑的氛圍，人/流不斷匯聚入廣場，很快將廣場填滿，後到的人只能站在附近的街道，聆聽廣播。

玩家們關心自己生命安全，非常積極，但也只能叫來得還算早。他們到的時候，已經只能看見前面烏泱泱的後腦勺了。

從昨天到今天，玩家們深受律令之害，對頒布律令的執政官當然也沒有什麽好印象。

在大家的印象裏，這執政官獨斷專行、道德潔癖很強，非常有控制欲，喜歡他的居民們都是純白的小羊羔。

他的到來首先就印證了一點——說六點鐘到，這位執政官大人就一分鐘不早，一分鐘不晚，正正好在廣場的鐘聲敲響時，走上了臨時搭建的臺子。當鐘聲停止的下一秒鐘，他很自然地發出了聲音。

“各位朋友……”

出乎玩家們的意料，執政官的聲音聽起來既不強硬激進，也不油膩花哨。他完全就是一把溫和的嗓音，帶著淡淡的疲憊，叫人很想和他一起坐在庭院裏曬曬太陽喝喝茶。

“……以上就是我們最近做的一些微小工作；下面，我宣布一下新增的律令。”

“首先是救助問題。我們之前的律令當中規定，有居民遭遇危險時，其他居民有義務提供援助；但是如果自己力量不足，則可以只報警，保全自己為上。但是最近城中出現了一起惡□□件，一位居民遭遇了流浪惡犬傷人，自己無力抗衡，求助附近一位女生。女生讓這位居民進屋之後，自己試圖抗擊惡犬，但是她沒有打得過；等這位女生想要逃跑進屋時，這位居民因為害怕惡犬跟著闖進屋子，沒有敢於開門。他符合了力量不足保全自己的條件。根據我們的模擬，如果他當時開門，惡犬確實會進屋將兩人全部殺死。”

廣場上傳來一陣低低的騷動，幾位玩家則低頭竊竊私語：“又是道德問題。”

和平城的法律已經很完善了，但是這位執政官顯然還想要更進一步，創造出一個絕對美好的烏托邦。

所以他向道德層面的問題下手了。

執政官的講述帶有強烈的感情。他語氣低緩，輕而易舉就讓所有的居民對事件中的女生產生了同情。但是廣場上的騷動沒有擴大，所有人都信賴地看著執政官，相信他會給出一個讓大家都滿意的答案。

“居民的害怕沒有錯，但是那位善良的女生更沒有錯。當她在門外求這位居民開門，想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家，但是那扇門始終沒有打開的時候，她該有多絕望。如果不對這位居民做出懲戒，那麽以後我們敢於幫助他人的居民會更加稀少。長此以往，和平城將不再是和平城！”

“所以我宣布，新的律令是，在見義勇為情況下，接受幫助者如果犧牲比助人為樂者小，那麽他將需要再接受助人為樂者的一半傷勢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真實案件更違反道德。

這裏不詳述。

不過將道德變成法律，很難辦。

昨天的債徹底還完；今天的債還差三千，明天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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